东眼西眼看美国(二)

　　水兵的眼泪

　　在那一刻我记住了你，亚利桑那。

　　从那一刻开始我不会忘记你，亚利桑那。

　　由于那个细节。

　　他们叫它“水兵的眼泪”。

　　那是巡洋舰亚利桑那号，两只储油罐在头天储满了油，准备第二天启航。但就在第二天的清晨，日军不宣而战，偷袭了珍珠港，在短短9分钟之内，亚利桑那号被共重1760磅的炸弹击中，迅速沉没，舰上1177名官兵全部殉难。两只满满的储油罐也随着它们的战舰深埋于夏威夷州瓦胡岛南岸的千倾波涛之中。64年过去了。64年间，每日每时，两只储油罐都在缓缓地渗油，有气泡不断游上水面，油花漂浮。按照当时的打捞技术，这两罐燃油完全可以从海底吸出来留作它用，但太平洋舰队却没有对它们作任何人为的处理，任由它们就那样缓缓地渗漏，渗漏。渗漏了64年，还将继续渗漏下去。

　　因为他们叫它“水兵的眼泪”。

　　1177个年青的生命随着战舰葬身海底，无声。惟有与他们一同深埋于此的两罐燃油在缓缓渗漏，亦无声。但燃油用气泡和油花显示着自己的存在，宛如两行热泪，流了64年，还将继续流下去。

　　1941年12月7日，星期日。

　　当天晚上，美国总统罗斯福在白宫召开紧急会议，向参众两院联席会议发表了宣战演说。他的语速非常缓慢，一字一顿地宣读了向国会提出的宣战公告：“1941年12月7日，永远是一个耻辱的日子。这一天，美利坚合众国遭到了日本帝国海军和空军的袭击……我要求国会宣布：自12月7日星期天日本无端发动这场卑鄙的进攻之时，美利坚合众国和日本帝国之间处于战争状态。”从此，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参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局出现重大转折。

　　罗斯福之所以称日本偷袭珍珠港是“卑鄙的进攻”，除了日本发动侵略战争这一世界大背景上的非道义性以外，还有两个直接原因：一是偷袭珍珠港属不宣而战，二是偷袭选择在星期日早晨。驾驶俯冲轰炸机向亚利桑那投掷炸弹的日军飞行员安倍善二，50年后来到珍珠港，忏悔自己的行为说：“好几年之后我才知道真相，才知道我们是先开战再递交开战声明的！为此，我终生惭愧。”而在美国人眼里，星期日是礼拜天，一周里最和谐安详的时间，连商店都会到上午10点以后才开门营业。所以，仅这两点，就足够美国人鄙夷的了。

　　这个星期日的早晨珍珠港安详恬静无比。

　　美国男孩子大部分酷爱乐器，参了军，军旅生活更促成了他们与乐器的依恋，军中大大小小的军乐队十分活跃。太平洋舰队有个传统的赛事，各军乐队一年一度举行比赛，冠军奖杯由获得者保留一年。1941年的大赛在那个周六晚上达到高潮，亚利桑那号的水兵获得冠军。水兵们捧着奖杯回到舰上，兴奋得无法入睡，狂欢一直持续到凌晨。此后四五个小时，正是男孩子酣梦最深的时候。

　　日本人来了。

　　早晨5点30分，潜伏在海上的日军巡洋舰上的水上侦察机起飞，开始了对珍珠港的战前侦察。日军航空母舰上183架飞机已经整齐地排列在甲板起飞线上。最前面的是43架零式战斗机，接着是50架99式高空水平轰炸机和50架爱知造99式俯冲轰炸机，殿后的是40架中岛制97式鱼雷攻击机。 早晨6点钟，第一攻击波的183架飞机相继从6艘航空母舰起飞，在舰队上空集合编队，朝珍珠港方向飞去。

　　7点40分，机群接近珍珠港，一发蓝色信号弹划过晨曦，这是命令机群各就各位准备攻击的信号。日军飞行员拿起望远镜，俯视珍珠港，仔细观察着停在港湾的船只，冷静地数着数。珍珠港内大小96艘美国军舰，一动不动静静地“睡”在那里。

　　21岁的山川新作驾驶着携有一枚500磅炸弹俯冲轰炸机飞临珍珠港上空。他这样描述他脚下的情景：“珍珠港真是美极了，屋顶有红的、黄的和绿的，前面有风，多云……我投下的那枚重磅炸弹就像军舰吸进去一样，整个过程就像电影的慢镜头，紧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和冲天而起的烟雾。”

　　其实，珍珠港里的美军并没有全都沉浸在周日早晨的甜梦里。

　　7点55分，值星舰内华达号上的水兵们像平常一样正准备升国旗，奏国歌。突然，他们发现从东南方上空出现一批俯冲轰炸机，简直是“从天而降”，风驰电掣般地紧贴海面飞行，冲向机场上空。这些水兵还以为是美军机群在进行实战演习，他们没想到，几秒钟内，冰雹似的炸弹倾泻而下，港区内腾起巨大的浓烟和火炷。

　　从中弹到沉没，偷袭只给了亚利桑那9分钟时间。那1177位水兵，那1177个美国男孩，还没来得及从酣睡中惊醒，还没来得及从狂欢中走出，便永远地葬身海底了。9分钟，足够身手矫捷的男孩子逃脱险境，但他们的掘墓人偏偏是卑鄙的日军，日军选择了不宣而战，选择了周日早晨作为偷袭时间。1177人无一幸免。

　　日军在2小时内共发动两次攻击波，炸沉炸伤美国海军各型战舰40余艘，其中炸沉战列舰4艘，炸伤战列舰4艘；炸沉4艘驱逐舰、1艘巡洋舰和4艘辅助舰，重创了3艘轻巡洋舰和1艘水上供应船；炸毁美国飞机260余架，炸伤160余架；美军官兵伤亡人数近4500人，其中两千多人丧生。

　　我看见了那只太平洋舰队军乐队大赛的奖杯，金色，静静地矗立在纪念馆的展柜里。这只原本应该由下一届冠军持有的奖杯，却再没有一个军乐队忍心拿走，水兵们决定，从战舰沉没的那一刻起，它便永远属于亚利桑那。

　　美国民众为了悼念珍珠港殉难的水兵，在深埋海底的亚利桑那号舰身上建造了珍珠港事件纪念馆。纪念馆通体洁白，象征着年轻的水兵们生命的纯洁。纪念堂全长1840英尺，横跨长眠水底的战舰两侧，结构中间凹下而两端挺拔耸立，代表初遭战败而最终胜利的历史过程。建造这座纪念馆的主工程师奥费德·培斯说，这样的结构就整体而言，呈现一片祥和而不显悲伤的气氛，让每个人都能够冥思探究内心的感受。走在纪念馆的过廊里，亚利桑那就在脚下。海浪拍打着它残破的舰身，钢铁已经锈蚀。水兵的眼泪就从那锈蚀的钢铁下流出来。眼泪永远是悲伤的。纪念馆壁立一巨大石碑，碑上镌刻着牺牲者的姓名：两千多人中有30对兄弟、一对父子。从此，美国不允许有血亲的人在同一番号部队中服役，由此才演绎出了斯皮尔伯格的经典大片《拯救大兵瑞恩》。

　　来珍珠港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人们等候乘船去纪念馆，排队等待观看表现日军偷袭的纪录片，围拢在纪念品柜台前，等待购买事件发生当日的报纸，这份报纸报道了偷袭的消息，六十多年来每天都在印刷。人们在夏威夷的烈日下摩肩接踵，耐心地等待着。各种肤色的人，人群里常能听到日语。

　　珍珠港事件50周年前夕，一些当年参加过偷袭行动的日军飞行员重返珍珠港，与在日军狂轰滥炸中死里逃生的美军官兵见面。有位美军幸存者挨个问那些日本人，谁炸了哪一艘军舰。当问到山川新作时，回答道，我炸了马里兰号。那个美军幸存者继续问，当时有两枚重磅炸弹击中了马里兰号，一枚炸在前甲板上，一枚落在后甲板上，你投下的是哪一颗？山川新作说，是后甲板上的那一颗。美军幸存者说，正是你投下的炸弹炸死了我所有的朋友。山川新作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倒是那位美军幸存者的大度让山川新作感到意外，后来他主动与山川握了手。山川说，那是热情有力的握手，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朋友告诉我说，珍珠港事件纪念馆由于参观者太多而不堪重负，已经开始下沉。这座纪念馆于1980年落成，设计接待能力为每年75万人次。但如今该馆年参观人次已超过原设计的两倍，部分建筑物下沉近76厘米。工程专家预计，照此下去，这座建筑物最多还能存在10年。珍珠港纪念馆基金会目前正在筹集资金，打算另建新馆。

　　水兵的眼泪，还能流下去吗？

　　细节的力量有时比整个建筑全部还要大。1177个美国男孩用他们不竭的悲伤告诉世人：不要战争。

　　美国人有责任让水兵的眼泪继续流下去。为了警示世界，为了警示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