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以来,孙老写作了大量散文随笔,十几年间每年都有结集出版,我本本不落,有自己买的,也有老人送的。得了孙老的新书,我总要请他题字。孙老的题字也很独特,不像有人喜欢把名字写得大大的,他只在扉页的右上角,占一小小地方,谦谨地写上“小宋同志存念”或“安娜同志指正”。十几本排列在一起,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凡是70年代题的,一律“小宋”,进入80年代以后,便都是“安娜”了。原来孙老也注意到了我在一年年成熟起来,当年那个23岁头顶冀中平原高粱花子与他握过手的女孩儿,已成家育子,一步步走着自己人生的路。这位可敬可爱的老人,是以怎样的悉心注视着我的脚印啊。
他的最后一本集子取名《曲终集》,我听了心里一沉,觉得很不吉利,曾劝他改掉,但他执意如此。集子出版了,我到他鞍山西道的家里去请他题字。他已是病了,手颤得不能提笔。他说,安娜,这次我不能给你题字啦。一句话说得我心酸欲泪。我强颜欢笑,不敢在他面前有些微的表露,只在内心祈祷,愿他早日康复。平日偶遇不适他好泻肚,但总能尽快治愈,那年住院动大手术,不也奇迹般地回转过来了吗?
但这一次他一病不起。7年了,缠绵病榻。每次到医院去看他,心里都很难受。白被单下的老人,在一点点变薄。他的手露在被单外面,我久久地托着它。消瘦可以使人变薄,他原本就瘦峭的手掌已薄得几乎透明,手指也有些僵直,再不能灵活地弯曲。就是这双手,写出了一个无比丰富的文学世界,倾毕生精力扶助了多少文学青年,而现在却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了。但这双手仍然是世间最有力量的手。由他缔造的“文艺周刊”优良传统发扬光大,已成为天津日报一个著名品牌,经他的扶助多少青年作者已成为文学的参天大树。
什么人能够这样?一双手的力量,可以通过一代代人得到延续;一双手的丰厚,可以在精神世界里得到永恒?惟有大师。惟有孙犁。
发表于2002年5月24日《天津日报》
获第十二届中国新闻奖二等奖
获第十二届中国新闻奖报纸副刊作品复评
暨2002年全国报纸副刊作品年赛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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