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岁那年,我头顶冀中平原的高粱花子进入天津日报,被分配到文艺组做记者。那时,报社还在鞍山道的老楼里,文艺组在三层右边,里外两大间,里间坐着7个编辑,外间,摄影记者和美术编辑挤在一块,进进出出的,看不清有多少人。我归文字这一摊,自然往里间走,迎面,一位高高瘦瘦的老人从座椅上缓慢地站起来,向我伸出他的手。
“这是孙犁同志。”
组长王干之和副组长亚芳连忙介绍道。
握手的印象至今清晰如昨。孙犁的手很柔软,暖暖的,仿佛一种安抚,多忐忑的心也会变得平和而安定。
他却什么话也没有说。那是1975年。
“十年动乱”已近尾声,但谁也不知道这场浩劫将延续多久,那些倒行逆施的败类正以
百倍的疯狂,妄想阻拦历史前进的脚步。经历了“牛棚”、“干校”的孙犁,此时已重新回到他从1949年天津日报创刊就一直工作
着的岗位,继续编“文艺周刊”,所不同的是,这块文艺作品版已更名为“尽朝晖”,而作为
“文艺周刊”的创始人之一、奠定了“文艺周刊”关注现实、扶植新人优良传统的一代编辑典
范,孙犁却只能做一审。这属于实习编辑的差事,他却一如既往地认真着,遇到能用的来稿,诚心诚意地与二审商量,不能用的,则一丝不苟地退稿。看二审的是达生同志,三张桌子为一组,达生与董存章同志对面,孙犁打横儿,这个犄角儿就形成了1975年直到唐山大地震前“尽朝”的编辑班底,而同事们个个心照不宣,对孙犁都很尊敬,他的审稿意见往往便是终审意见。
那年头知识分子成堆儿的地方流行着一种奇怪的称呼方式,互尊为“师傅”。男士犹甚,老李便是李师傅,小周便是周师傅,以此类推,如同我们今天互尊为“老师”一样。初时,我很怀疑这风气与社会上盛行“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和工宣队进驻有关,但又私下揣度,我插队的乡村也进驻了军宣队,怎么不见农民互尊为“班长”呢?不管风吹草动,在农民眼里,侄子还是侄子,大爷还是大爷,绝乱不了辈分的。不过,在报社,孙犁还依然“老孙”着,因为在大家心里,仿佛有一条不成文的律法,有一种难以言传的信守:孙犁是不可更改,不可撼动的。
孙犁是个好静的人,轻易听不到他高声说话.。他还很爱干净,看稿时便戴上一副套袖,旧衣裳做的,褪了色,灰灰的辨不清当初模样,却被他洗得干干净净。他的桌面擦得也很光洁,伏案一天,套袖也不见一星儿尘土。下了班,他把套袖摘下来卷好,放进抽屉里,整整齐齐的,明天再戴。他虽然不说话,他的好静好净却仿佛有一股磁力,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周围。那时,文艺组办公室里从没人大声喧哗,也没人谈论家长里短,不知不觉,我也做了一副套袖,一直用到1978年冬离开报社去大学读书。
其实孙犁很爱笑,很爱大声地笑,是那种头向后仰着、开怀的大笑。那时报社有严格的工间休息制度,上午10点、下午4点,人们会自动放下手里的工作活动活动胳膊腿。好动的去打乒乓球,孙犁每每只是从里间走到外间来,依旧是坐在椅子上,与同事们聊聊天。他很爱与青年人接近,与青年人聊天,话语绵软得很,青年人也喜欢他,他便常常成为聊天的中心。有一回大家聊起收入,有个年轻人开玩笑,说老孙,我的工资还抵不上你工资的零头呢。我替老孙打抱不平,竟顶撞道:“人家老孙参加革命的年头还长呢,这个零头你还抵不上呢!”本来无非玩笑,看我那认真劲,孙犁禁不住大笑起来,头向后一直仰过去,仰过去,直将他苍白的脸笑得红红的。那笑声很清越,像山涧中飞石激起泉水,许多年以后我都在想,那真是一种少见的笑啊,很少见年老的男子能这样清清亮亮地笑,那需要多么干净的心胸,多么一尘不染的一副铮骨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