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作协创联部王忠琪来电话，说残联盲人协会组织了一个写作活动，盲人朋友积极性很高，希望能邀请到一位作家去讲讲。做副刊编辑三十多年，写作近40年，记不清讲了多少次，给“文艺周刊”培训班，给区县作者，给老年大学研修班，给中学学生，却从未与盲人谈过文学。于是忐忑。

　　残疾人之家。简陋的木椅和讲台。甚至没有会标，欢迎某某某莅临之类。是了，盲人不需要会标。

　　而文学需要描写，没有形象思维便没有文学的生命。比如阳光。我看得见，它照到的地方，轮廓和颜色会清晰明亮，反之则黯淡无光。盲人怎么办？站到院子里，双肩会渐渐温暖，如果站得时间长些，心里会温暖。那就是阳光。一片叶子。阳光照耀的那面绿色会深，反之会浅，所以有阴阳两面之说。盲人怎么办？伸出你的手指，在阳光下，叶面会告诉你阳光的温度。如果是一片新叶，会大张着无数小嘴，向着阳光呼吸，你的手指触摸着，触摸着那一片毛茸茸，那就是阳光赐给我们的生命，平等的赐予，每人都有一份。

　　事先与盲人协会沟通，选三两个盲人朋友，介绍自己的写作状况。有位盲人朋友，六十多岁了，作白内障手术，一个小小的手术，盲了。根据大半生的记忆，写了一本书。她把一张稿纸纸叠成二十多道摺，摸索着写，努力写在摺里，但还免不了东一道撇西一条捺，提手与走之缠绕在一起。她老伴儿一字字猜，再替她一字字抄出来，就这样印成一本书。还有位盲人朋友，打小就盲的，背诵自己的诗。桃花芬芳，小桥长廊林荫道。一群大学生义工带他们游园，一一向他们介绍，就有了这首诗。七言。近百句。她一字不错地背诵着。那样柔美的声音。在对文学的向往中，他们聚集。

　　但是，不要借用明眼人的眼睛。用你自己的听觉触觉嗅觉甚至第六感，去“看”，去发现这个世界。林荫道吗？头顶有硕大树冠，阳光稀疏地筛下来。这是我的林荫道，而你，是阳光的跳跃和舞蹈吧。桃花芬芳吗？那堪蝶飞蜂绕，那堪春风妒，引来一片落英缤纷。这是我的桃花芬芳。而你，淡淡的香，花会少些；浓烈的香，花就繁盛；间或有香游走，一如你的寻觅，寻觅不到，心就会受伤吧。

　　写作的要义在于发现，在于用文学表述属于你的发现。还说阳光。如果，我说阳光温暖，你说阳光疼痛，阳光撕裂，那么，你比我棒。

　　谈起美国胖子。几年前我的一篇随笔，《美国胖子》。谈同样是西方发达国家最繁华大都市，在巴黎与纽约的街头走，不用比较街边建筑的历史风貌，也能一眼就辨认出哪是法国哪是美国，只要你找准了辨别物——胖子。哪里胖子多哪里便是美国。当法国人优雅地检点自己身上每一块赘肉时，美国人却在迅速地发胖。美国人的发胖正如美国文化的开放性，那么一往无前，那么肆无忌惮。谈美国胖子最大的奇处不在于多，而在于胖得坦然。大街上，你绝见不到自惭形秽、缩头缩脑的胖子，一个个全都昂首挺胸着。在他们眼里，胖与瘦没什么两样，不过是生命存在的外在形式不同罢了，而生命的尊严同样应当受到尊重。有家航空公司招募空姐，一位胖姑娘去报了名，因为胖没能录取。这位姑娘不依不饶，径直将航空公司告上法庭，说是歧视。航空公司也自有一番道理，飞机坐舱空间有限，以那姑娘的身材，很难在两排座椅之间灵活行走并为旅客服务。这场官司不管谁输谁赢，那胖姑娘的自尊自信，令人钦佩。

　　于是，共鸣。还从未经历过这两个世界的共鸣。亮的，和黑暗的。他们讲述黑暗的可怕与绝望，只有文学能够倾诉，只有文学能使心灵得到充实。讲述对文学的苦苦追寻而不得，许多名著不能阅读，大量文学信息无法获得。没有传承如何发展，没有学习何谓进步？在文学里，他们不愿也是个盲者。我在课堂上公布了我的手机号码，至少，我还有双眼，我们共同拥有的，是声音。他们讲述，我听。忽然，我发现每一个发言者都侧着脸，他们的脸都向着窗户，而将耳朵冲着我。